國三上,我和瓊一起被分派到圖書館外掃區,當時我們負責的工作是擦桌椅和書架,瑣碎卻也相當輕鬆;我對瓊的了解,也以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鐘的速度,穩定而持續地累積。瓊對外國電影和小說都很有研究,和她一起工作的這段日子,電影白癡又不愛看書的我,無形中吸收了很多非常有氣質的知識──雖然現在應該早就忘光了。另外,瓊還告訴我關於她身世的小秘密,白皙高挑的她,身上原來不只流著北方大陸的血液,還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,只是她不喜歡人家說她是日本人,所以很少向別人提起罷了。
當時,同班的小翠是她最要好的手帕交,但隨著北聯巨獸的腳步接近,成績與她相近的小翠似乎開始對她有了敵意,也越來越疏遠她。某次段考後不久,瓊告訴我,前兩天發現考卷改錯,向老師要求更正的時候,意外瞥見了小翠的目光。說不上怎麼形容,是嫉妒或恨意並不重要,那從未見過的詭異眼神使她愕然驚覺,小翠已經和以前完全不同了。
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深冬,我在瓊的眼裡看見了很深很深的悲傷。在此之前,瓊給我的印象是個溫文儒雅、處事成熟的女孩,但也就僅此而已。慢慢地我發現,瓊的心裡其實也住著一個敏感脆弱的孩子,那天她的一句話,至今仍讓我感觸深刻:
「她們都說,小翠比較喜歡她們;其實,最了解小翠的人還是我。」
去年夏天,瓊在和我聚餐返家的路上提起了楓柔的名字,大學同校的她們曾經一起上過幾次通識課,但楓柔留給她的手機號碼卻是空號。我想起了小翠,而瓊只是輕輕搖了頭,說再也沒有聯絡上。我試圖用笑話岔開這個尷尬的氣氛,但是其實心裡明白,不管是小翠,或是楓柔,在我們的心裡都是一道隱隱作痛的疤。
我一直覺得小翠很傻,北聯的競爭者成千上萬,卻死心眼地看不慣好友的成績比自己好,竟就這樣因小失大地損失一個手帕交。但前幾天翻了國中的日記才發覺,瓊對待我這個數理家教,其實比楓柔對我還要細心,只不過,自己在國中前兩年卻也沒有特別注意這個朋友。十四歲生日那天,瓊送給我一樣禮物,打開包裝紙,發現是一盒閃著銀光的瑞士蓮薄片巧克力。我很喜歡吃沒有包餡的純巧克力,而當時的薄片巧克力屬於一盒兩百元左右的高檔新產品,自己雖然很久以前和她提過喜歡吃這種巧克力,但是沒想到她會記在心上,而且竟然還特地買這種奢侈品作為生日禮物。當時只覺得收到喜歡吃的東西很開心,而我卻到現在才明白,那是瓊的情深義重。
其實,國二那年,我曾經被學校告知有參加跳級考試的資格,但終究還是在支援系統不足的狀況下選擇放棄。北聯放榜的那天,我難過了很久,因為另外兩個沒有放棄跳級的同學,竟然雙雙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。多年後想起這段往事,總覺得是上天的眷顧,如果當時真的跳了級,少了國三在圖書館掃地的那些日子,或許現在的我不會有瓊這樣的朋友。
在網路還不發達的二十世紀,信件和卡片是聯絡遠方朋友的主要途徑,就算是同班同學,聖誕節互贈卡片,也是國中女生所謂朋友間必備的禮儀。每年接近十二月底,教室內觸目所及,皆是女同學堆滿書桌的待寫卡片,地球上不知道有多少樹木因此倒下。某日看到報紙上生活點子之類的文章,投稿的人說,朋友年節互贈的卡片,可以在隔年寫上新的祝福寄給對方,一張卡片來回好幾次,不但環保,還能順便懷念前幾年所寫的祝福文字。
對於這個想法心有戚戚焉的我,興沖沖找了瓊合作。從國三的秋天開始,一張生日卡便以半年一次的頻率,來往於我和瓊的信箱。除了卡片上簡短的問候之外,每次寄給對方時都會附上幾張信紙,分享自己最近的生活。
除此之外,我們在聖誕節前後以及暑假會各通一次信,所以全部加起來,恰好一季聯絡一次。只是高中期間忙得沒有時間見面,某次寫信說想看看她,她回了信,應觀眾要求寄了張照片過來,身旁有個和她一樣穿著鵝黃制服的女孩,而她的笑容還是那樣地優雅溫柔。
歲月不停地流轉,那張小小的生日卡片,如同候鳥般不曾失約,最後竟寫滿一整面密密麻麻的小字,總共經歷了五年十次的來回。大二那年春天,瓊填滿了卡片上最後一行的空隙寄給我,我私心想要留下這張卡片,於是掃成圖檔用彩色印表機輸出一份複製品,加了護貝寄給她保存。
我們直到升大三暑假才有機會見面,地點約在母校附近的西餐廳。當天下午我站在人行道上等著,想到距離上次見到她已將近五年,不知是否還能認出她的模樣?但事實證明是自己多慮,我很快發現了遠方輕裝走來的身影。撐著陽傘的她說,去年到美國遊學曬多了太陽,現在照了陽光會起疹子,我則用某皮膚科醫師的例子安慰她,光敏肌膚會因為防曬作得好,老得比別人慢。
或許是因為五年來不曾間斷的通信,多年未見的我們有聊不完的話,瓊讀的是廣電傳播,她說系上陰盛陽衰,不論男女都祈求收到學弟之類的怪象,讓我感覺像是到了外星旅行般新奇有趣;而她聽我談起這個充滿男子漢的大學班級,也覺得很不可思議。
飯局結束的時候,她送給我在美國時買的紀念品,除了一只鑲著白銅小貓的書籤之外,還有一個藏書印。印章的圖案是大小兩本書相疊,最上面睡了一隻貓;小書的側面寫著 “This book belongs to”,壓在底下的大書則留白,讓書的主人蓋印完成後寫上自己的名字。
瓊知道我喜歡貓,所以特別買了這兩個小貓造型的紀念品給我,而我也很喜歡這個別緻的藏書印,後來設計共筆封面的靈感便是脫胎於這個印章。
去年暑假,我升大五,瓊準備到法國唸書,她想要往美術方面發展,不過家人比較支持她繼續往本科系深造。由於上次吃飯的那間西餐廳已經倒了,所以這次聚餐換到另一家日式簡餐店。我們依然相談甚歡,然而讓我驚訝的是,瓊居然能一面聽我講述大體解剖卸手腳噴油的故事,一面毫無滯礙地享用她的雞肉燴飯,講一半我還憂心地怕她吃不下,她卻津津有味表示平常就有在看Discovery的手術影片,很有興趣地要我繼續講。奇怪,她明明從來沒唸過三類組啊!
一年後的現在,瓊在巴黎完成語言學校的課程,班上一位同學也成為她的初戀男友。男友的母親從事服裝設計,鼓勵她往服裝打版方面發展。由於臺灣缺乏打版方面的人才,目前都還要高薪聘請日本打版師,如果能學成這項專業,回國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機會。只是,要考上好的公立學校並不簡單,法國私立學苑的學費又十分昂貴,而且因為她不是本科系畢業,就算考上了也得唸五年。
我問她,是不是今年就要申請學校了?她搖搖頭,語言學校唸完沒有辦法馬上申請,這一年得先在預備學校準備考試。所謂的預備學校,有點類似術科補習班,在三個月內教授各種美術設計的課程,然後再依每個人的興趣能力,決定報考服裝或建築等等各種設計學苑。
瓊和男友目前處得不錯,但男友離過婚的身份曾經讓她和家裡的關係十分緊張,即使是到了情況已經改善許多的現在,她和年長十餘歲的男友是否能順利走下去,其實也還有許多未解的隱憂。
我和瓊從少女時代開始一路相扶相持,起初為彼此的友誼問題互相打氣,隨著時空推移,我們漸漸開始面臨工作與感情的困境。人生無法像唱著LA VIE EN ROSE的音樂盒一樣透明,也往往無法照自己的意思決定轉動的速度;它確實有著玫瑰般刺人的荊棘,而我們的未來,是否也能綻放玫瑰般美麗的花朵?
今年十月,瓊即將展開預備學校的生涯;當月的十八號,也是她二十四歲生日。我們約好明年此時再度相見,現在才想起來,明年的我根本沒有暑假;但無論明年我們是否能順利會面,我都真心祝福她順利申請到理想的學校,向屬於自己的天空飛翔。
- Jul 22 Fri 2005 23:21
LA VIE EN ROSE 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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